婚姻就是别无选择的幻灭

幻灭是一种很不好的感受，有的人会尽其所能地避免幻灭，举个例子，有个朋友非常非常喜欢一个偶像，喜欢到无论人在何处都会想起他的程度，但她却从未想过要真实地靠近对方，就连见面会也敬谢不敏。问其理由：「我不想对他幻灭。」

我其实觉得很能够理解。想要永远地喜欢下去，就必须控制和对方之间的距离，让自己永远处在「知道，但不是全部」的状态。但婚姻就是取消了这样的空间，让两个人对彼此都知道得太多，所以喜欢和崇拜、对一起生活的各项好感和憧憬，都没有办法长久维持在一个高点。

 

婚姻会让人看见不够好的自己和不够好的对方，不只是对方令人幻灭，自己也一样令人失望，我在结婚之后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，才发现自己多么自私，总是希望被对方包容而不是相反，每一次的付出都有忍耐的成分，但我曾经以为自己只要能够为对方付出就会感到满足。婚姻是一面不说谎的镜子，一旦踏入婚姻，就无法一直相信自己很特别，不会有堕入凡尘的一面。

然而即使婚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，知道所有的粉红色泡泡都会因此打破，却还是结了婚，有了孩子，度过无数个心情起落的早晨。只在夜晚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，特别容易忆起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平静美好，那时总是觉得自己会不一样，而不需要用任何事件来检验这是否真实。

不该结婚的理由会随着已婚的工龄增长而越来越清晰，自己为什么结婚生子，动机却依然神秘，仔细想想却又不觉得后悔，难以解释的就是这个不悔，即使觉得一个人还是比较自由自在，却并不想回头去取消这个选择。因为不想要一辈子没有冒过险吧，不想要一辈子没有经历过幻灭和失望，想知道在那之后还会有什么，想要更了解另一个人还有自己，而不是保持距离地想像或欣赏。

 

我总觉得人在内心深处可能都有想了解真相的欲望，不管是了解自己还是人生，让我们感到神秘，如飞蛾扑火想要一探究竟的不是性的魅力，而是我们内在的真实。尽管结婚时我们憧憬的不是这些，但只要不停止思索和自省，似乎没有比跟一个人建立如此亲密的关系，更能够让我们看见自己真正的样子，承认自己并不那么美好，但最幸福的是在这样的坦诚之后，还是有人能够接受。

接受彼此真实的样貌是一种修炼，要时时提醒自己和对方并没有那么不同，他不体贴，反过来说自己也是不想体贴他才有此抱怨，他因为他的性别在很多地方显得占尽便宜，尤其是在父母角色的对比下，但很多时候，自己也不想要和对方交换。

 

在幻灭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包容彼此，还有接受在近距离下不可能保持圆滑的关系，是在婚姻中能否感到幸福的关键。在《爱无能的世代》这本书中，作者米夏埃尔.纳斯特引用哲学家韩炳哲（Byung-Chul Han）的话：当今世代的特色是光滑无棱角，爱情也不例外。也就是说为了避免彼此的性格抵触而造成伤害，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避免投入爱情，不再强调忠诚也不作出承诺，就是想让每一段关系都可以轻松地切断，有所接触时也能维持平顺光滑。

看到这段时我想，结婚就是这种逻辑的对立面。粗糙和伤害都无可避免，极近距离的接触会让人跟人之间的差异变得更加明显，哪怕这种差异是原本相互吸引的地方，也会变成生活中无止尽争吵的来源。

我曾经特别害怕感情因为冲突而磨损，总觉得一旦爱情被倒空，婚姻就只是一个监狱关着两个不自由的灵魂，但几次之后我又发现有些冲突不可避免，感情会因为彼此口不择言的相互攻击而受伤，我们可以选择不要那样的尖锐，却绝对不能坚持表面上的和平。

从未产生冲突就表示没有人说出心里话，长久下来彼此都会在心里怀疑，曾经承诺彼此不相离弃，是不是只是「想要有个人在身边」而做出的虚伪，而不是真实的爱情。

 

婚姻里面一旦停止对话，当然指的不是「今天吃什么」那种无关痛痒的对话，我们就会开始停止认识对方，甚至会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爱上心中的幻象，而现在爱情的结束，只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再次受骗而已。

这种因为缺乏内在交流而导出的一厢情愿的结论，没有给彼此真正了解对方的机会，就跟我们一开始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是天作之合一样，是擅自的开始，又擅自的结束。

真实的婚姻不能在想像中努力，不能只是在一个人的夜晚流泪或愤怒，当然这样的夜晚确实存在，而是必须要承认没有人在这种距离下，还能建立平顺光滑的关系，两个真实的人之间，注定会有没完没了的不合和冲突。

选择婚姻的人不能抱持着「光滑至上」的当代逻辑，不能够害怕现实的崎岖和坑洞，一个人生活可以维持光滑无阻力的表面，但就无法体会到知道自己被另一个人接受的幸福。回避掉现实的考验，也会无从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，去接受另一个不完美的人。

 

真实的自己和真实的对方都不美好，就像婚姻也不保证美好，美好只是一种个人感受，这种感受还不一定会和另一半同步。但婚姻确实是让人认识真实自我的一个全新起点，在相处发生困难时，无论大事小事都可以探问自己，为什么我会这么想、这么说、有这样的感觉。向内探询而不是向外指责，用真实的自我和对方互动，如果能够跨越性格不同的障碍，共同解决一件事情，彼此相视而笑的成就感也是别处无法获得。

再一次地，这么多的「好处」，其实都不是我们当时选择结婚的理由，但既然有种神秘引导我们走上这条路，那么在已婚的时候，就努力把结婚的好处发挥到最大，好好体验婚姻给我们的各种好与不好的感受。想想那就是人生的滋味，好过平顺却缺乏起伏，我想那就是面对婚姻，我们唯一能有的态度吧。

当时到底为什么结婚，一辈子都在这解谜的过程啊。